黎旭走得很快，并未听见沈明珠最后那句话。

在他离开后，沈明珠艰难爬上轮椅，叫了辆车直接前往民政局。

多年来，人类和人鱼结婚的屈指可数，而人鱼提出离婚的......更是只有她一位。

工作人员诧异地看向她：

“你确定要跟你的伴侣离婚吗？就是彼此再也没有任何瓜葛。”

沈明珠平静地点了点头。

人鱼本就该生活在大海，她的所有家人，也都很少上岸，只有她，为黎旭自愿搁浅，同家里决裂也不肯离开。

执迷不悔，换来一身伤痕。

她垂下眼，露出个苦涩的笑容，该回去了。

回到大海，那里才是人鱼的故乡。

“没问题，离婚证大概两个月后办下来，需要一周内来取。”

工作人员的眼神依旧充满怀疑。

沈明珠没有辩解，世人皆知人鱼痴心不悔。

却不知，人鱼一旦心碎，就再也不会原谅。

沈明珠伸手拦下一辆出租，司机看到她裹着纱布的鱼尾有些惊讶，但很快便主动对她说：

“人鱼小姐，我抱你上车吧！”

“轮椅给你放后备厢去......你去医院有人陪吗？需不需要帮忙。”

“不用。”沈明珠笑着摇头，眼眶发酸，她转头看向窗外，不知何时下起了雨。

带着海洋气息的雨水，让她无比安心。

而在她与黎旭结婚那天，却是个艳阳天。

她在烈阳下，浑身刺痛站都站不稳，可黎旭只顾抱着黎星的遗像。

她以为是他至情至性，现在想来，他只是想跟黎星许下白头到老的誓言而已。

哪怕黎星已死。

抵达医院，司机还是把她送到医院导医台，替她找了个护工。

护工是个小姑娘，戴着口罩和帽子，看不清模样。

“你的尾巴怎么了？为什么要缠着绷带？”

“对了......人鱼的发情期会是人腿还是鱼尾啊？”

“你说，人鱼到底算人，还是算畜生？”

她说话的语气天真无邪，可字字句句却淬满了恶意。

沈明珠微微皱眉，语气冷淡地说道：“谢谢，你不用帮我了。”

“好啊。”护工答应了。下一秒，轮椅猛地向前，沈明珠直接从楼梯滚下。

世界天旋地转，被拔去鳞片的鱼尾渗出蓝色血液，她痛苦地趴在地上低喘。

就在这时，她眼前出现了一双熟悉的黑色皮鞋。

“沈明珠。”

她顺着声音抬头望去，正好对上了黎旭冷淡到了极致的眼：“你又在闹什么？”

黎家作为意国医药寡头，旗下有无数医药公司以及私立医院。

今天开完会，他正好带研究所的人来分院视察，身后跟着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、研究院。

那些人打量她的眼神，像是在看一件试验品。

研究所所长认出了她，惊喜地说道：“黎院，这是夫人吧！看她的血液，竟然是罕见的纯血人鱼吧？能否配合我们做个实验......”

黎旭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他一眼，嗓音清冷：“你也说了，这是我夫人。”

沈明珠一怔，不可置否地抬眼看向黎旭。

他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承认过她的身份，更别说维护。

今天怎么会？

这时，方才的护工忽然冲过来，横在两人中间，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：“黎旭！”

听到这个声音的黎旭，神情顿时空白。




黎星犹豫地点了点头。

“人鱼，活死人肉白骨，只有纯血人鱼能让尸身不腐。”

“当初他为你跳海殉情，被我救起......那时，大概就已经打上了我血肉的主意。”

“是我眼瞎，明明他从不遮掩，就连婚礼都是抱着你的遗像上台，我还执迷不悟。”

“不仅是如此，在你假死的这些年，他宁愿对尸体自渎，也不肯碰我一下。”

话到最后，沈明珠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淡，她望着窗外下起的雨轻声道：

“我爱他，爱到放弃长生，不要命......而他对你。”

她看着黎星双眼，一字一句道：“亦是如此。”

话音落下，黎星怔在原地。

无数情绪在她眼中交汇，巨大的欣喜最后占据了所有目光。

沈明珠看着她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，她觉得黎星有那么刹那，在内疚。

对自己吗？没必要了。

总归是她，自己选择的痛苦。

沈明珠从包里拿出离婚证，推到黎星面前：“我要走了，把这个交给他。”

黎星终于回过神，犹豫地接过离婚证，“你还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？看在你识趣的份上，我可以替你转达。”

沈明珠愣了下，脑中闪过许多话，到最后她只是摇了摇头：

“没有。”

她熬干了所有泪水。

也熬尽了所有舍不得的夜。

那些千言万语早在一次次失望中耗尽。

她没有任何想对黎旭说的话，也不再期待他的回答。

她只想离开，然后，再也不见。

走到大门时，沈明珠忽然想起那颗珍珠，思索片刻，她还是决定问黎星肯不肯还她。

包厢门没关，里面只有黎星一人，诡异的是，她好像在对某人说话。

“系统，测一下黎旭的爱意值。”

“什么？才78？算了，沈明珠已经自己退出，接下来我有的时间让他重新爱上我......这次，我一定要看着他死，才脱离世界。”

什么？沈明珠微微皱眉，不过转念一想，黎旭的事情跟自己也没有关系。

所以，她平静地抬起手敲了敲门。

黎星的声音戛然而止，她拉开门，满脸阴沉：“你怎么又回来了？是反悔了吗？”

“我想要那颗夜明珠。”她淡淡地开口道：“反正，留着也对你没有意义，不是吗？”

海岸线。

沈明珠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。

是黎旭发来的。

“我要出差一趟，你好好休养身体，少用眼。”

“另外，有什么想要的，可以发我。”

沈明珠看了一眼，抬手将手机扔进垃圾桶，随后她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。

纵身而下。

海水淹没了头顶，光线不断消失。

就在这时，海洋之声陡然响起，她赫然转头，姐姐摆动着鱼尾将她一把抱入怀中，轻声道：

“明珠，听，大海正为你而高歌。”




再睁开眼，她已经到了医院，从腰以下空荡荡的感觉，让她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。

她麻木地看着天花板，像是一具尸体。

黎旭推门而入，看到她心如死灰的神情，眼中多了几分愧疚。

犹豫片刻，他第一次主动将她搂入怀中安抚：“没事了，明珠......”

他轻拍着她的后背，可沈明珠只是怔怔地看着他，泪水无声滑落。

“没事？”

片刻后，她沙哑着开口，脸上带着心碎的笑容：“我的尾巴没了......再也回不了大海了。”

“这就是你说的，没事吗？”

听到这句话，黎旭微微皱眉，他拉起她的手，此时的皮肤已经恢复如常。

可只有沈明珠自己知道，每一块肉被剜下的滋味。

“我没想到，他会那样对你，我已经把他降职了。”

“是我疏忽了，抱歉。”

最开始的那几天，她总会忘记是黎旭送她进研究所的，为此喊了他无数声。

可他从未来过。

所长还嘲笑她，果然是鱼，记性太差。

竟然忘了，是黎旭亲自交代，只要不死，随他怎么实验。

现在的一切，都是他亲手造就，他明明知道，还要装无辜。

沈明珠侧过脸，不再看他。

之后几日，向来对沈明珠避之不及的黎旭竟然推掉所有事务，不离身地照顾她。

亲自替她换药，喂药，在惊醒时安抚她的情绪。

可沈明珠一心求死，喂进口的药总会立刻吐出。

“让我死吧，人鱼没有尾巴，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
黎旭置若罔闻，拇指强硬掰开她的唇瓣，含药的舌探入齿间，迫使她吞咽。

松开时，他指腹还沾着被咬破的血。

黎旭慢条斯理地用纸擦去，低声说道：“我查过资料，有过人鱼断尾，因爱而长出血肉，我相信，你也可以的。”

他眉目间满是笃定，像是笃定沈明珠依旧执迷不悟地爱着他。

如果是以前，沈明珠一定会欣喜若狂，可现在......

被心爱之人亲手断尾，她已万念俱灰。

原来，曾经不要命爱上的人，也是可以放下的。

在她稍微好转后，黎旭便迫不及待提出要沈明珠跟她一起去黎星的生日宴。

“今天是星星的生日。”

考究的高定西装，搭配金丝眼镜，抬眼的刹那，矜贵又疏离。

黎旭抬起双臂，佣人立刻上前替他戴上红宝石袖口。

他垂眸看向沈明珠：“你跟我一起去。”

沈明珠冷淡开口：“不去。”

“她假死回国，身边没什么朋友，你好好陪她。”

说完，他看见沈明珠憔悴的脸，语气缓和了几分：“你差点害她挨骂的事情，她已经不计较了，你也不必再多想。”

沈明珠抬眼看他，片刻后，她扯了扯嘴角：“好。”

生日宴设在黎家的悬崖古堡中。

沈明珠被保镖推着轮椅入场，她抬眼便看到人群当中的黎星。

一身红色鱼尾礼裙，身上许多配饰都与黎旭遥相呼应。

“明珠。”她嘴角含笑，迎上前来，“我还以为你不会来。”

说罢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明珠的轮椅。

沈明珠没有回答，目光扫过黎旭身后一排排抱着礼盒的佣人。




趁着所有人都在期待最后的礼物，沈明珠让保镖将她推到悬崖边。

海风咸涩，她眼眶止不住发酸，她好想就这样跳下去，回归故里。

可是，失去鱼尾的人鱼，只会溺毙在海洋中。

就当她下定决心，宁死也要离开时，身后传来了黎星的声音：“沈明珠，你怎么走了？”

“黎旭还送了我最后一样礼物，”

没有宾客，没有黎旭在场，黎星终于不再掩饰她对沈明珠的恶意。

“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？是你心脏的一角呢。”她得意洋洋地笑着：“啧，你还真是蠢，放那么多血以为能感动他吗？呵，我勾勾手，他就像条狗似的回到我身边了。”

沈明珠冷冷地看着她，一言不发。

“所以啊——”她弯下腰，长睫扑闪笑得无比甜蜜：“活该你的鱼尾被断。”

“啊！”

伴随着凄厉的尖叫，一道人影落入海中。

但落海的不是沈明珠，而是黎星，她竟然跳了海。

下一秒，匆匆赶来的黎旭什么都顾不上，直接跟着跳了下去。

几分钟后，保镖从海里救起相拥的两人，黎旭脸色惨白，气若游丝。

反倒是黎星还有力气说话，她含泪看向沈明珠：“你为什么要推我下海？”

“你明知道，我不会游泳......”

宾客谴责的目光如潮水般扑向沈明珠。

“这算故意杀人吗？太过分了吧！”

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，人鱼果然都是畜生......”

世界变得无比嘈杂，沈明珠的脸色越发苍白，她惶然地看向四周，连逃跑都做不到。

“咳咳......”黎旭吐出一口海水，缓缓睁开了眼。

他在保镖的搀扶下起身，一步步逼近沈明珠，海水打湿了他的发，清冷的眉眼满是阴霾。

他声音沙哑，带着浓浓的厌倦：“道歉。”

“否则，后果你承担不了。”

他知道沈明珠很爱自己，可这不是她伤害黎星的理由。

“后果？”

沈明珠仰起头看了看太阳，仿佛看见了实验室里那盏永不熄灭的无影灯。

她嘴角不自觉勾起，眼神却一点点沉了下去，带着审视扫过众人。

有人期待，有人愤怒，有人讥讽。

没有人想要帮她。

她推开保镖的手，自己转动轮椅走到黎星跟前，低下了头：

“抱歉。”

“就这样吗？”黎星挑着眉，不依不饶：“我可是差点溺水诶！”

黎旭眉头轻皱，语气又重了几分：“道歉。”

沈明珠浑身的温度仿佛都被抽离，讥讽地开口：

“抱歉，是我不对，我不该跟你吵的，不该因为你说我鱼尾活该被断而生气，不该眼睁睁看着你跳海而不阻拦，哪怕我现在没了鱼尾，也该跟你一起跳海的。”

周遭人的神情逐渐变得古怪，黎星陡然一惊连忙开口：

“明珠，我只是要一句抱歉，你为什么要栽赃我？”

她撇过头，两滴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，轻声说：“明珠，我只是想跟你交朋友......我不明白，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。”

“算了，我知道，你不想黎旭厌恶你，就当是我做的吧。”

说完，她身子晃了晃，双眼一闭，竟直接晕倒在地。

黎旭眼中的怀疑顿消，他大步上前，踉跄地抱起黎星朝古堡跑去。

“快！立刻安排飞机！”




沈明珠麻木地扯了扯嘴角，接着拿起礼盒，机械地打开。

礼盒里装的东西，都是沈明珠过去提及过想要的东西。

情侣拖鞋，水杯，钥匙扣，还有一枚崭新的结婚戒指。

礼物被沾上了蓝色血液，她面无表情地问黎旭：“可以了吗？”

“你，不喜欢？”黎旭眉头不自觉皱起，“以前不是很想要么？”

沈明珠低头看向伤口，血液已经凝固，平静地说道：“不喜欢，也不想要。”

情侣用的东西，只有相爱时才有意义，而如今，只是一堆无用的垃圾。

跟黎旭一样，她不喜欢，也不想要了。

黎旭认真地问道：“你喜欢什么？”

沈明珠笑了笑：“你送的，我都不喜欢了......请问，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？”

电梯门合上的瞬间，黎旭脸上的淡定荡然无存，黎星不自觉攥紧了手，故意道：

“明珠也太过分了，只是一点小伤，发这么大脾气......你亲手挑的东西，竟然一样都不要，怎么办？”

黎旭沉默许久，才终于开口：“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，扔了吧。”

没错，沈明珠只是发脾气而已。

过段时间，她就会自己哄好自己，再次赖在他身边。

电梯中的沈明珠，接到了民政局打来的电话：

“夫人，您的离婚证已经办好了，请一周内来取，否则将会失效。”

真好，她终于自由了。

拿到离婚证，她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，发自内心地笑了。

随即拨通黎星的电话。

“见一面吧。”

包厢中，黎星跷着腿：“沈明珠，你不会是想跟我跪下道歉吧？我可不吃这套，我啊，要的是——”

“黎旭。”她直接开口打断，随后轻轻一拨，那枚不合适的戒指便滚到了桌面上。

甚至，没有在她的无名指上留下戒痕。

“你要的是黎旭，对吧。”

黎星脸上讥讽的笑容一敛，她冷冷地看着沈明珠：“没错，我要的是黎旭，怎么，你愿意让位？”

“对。”沈明珠抬眼看向她，内心无比平静。

“哈。”黎星不可置否地笑了：“你开什么玩笑，谁不知道你为了黎旭连命都不要，守活寡五年......你怎么可能舍得离婚。”

沈明珠没有跟她争执，垂下看向那枚戒指：“试试。”

黎星狐疑地拿起戒指，还没戴上，便先看到了内圈的数字。

7.15

瞳孔骤然缩紧。

“我的生日......”她低声呢喃：“也是我的忌日。”

“是啊。”沈明珠笑了，“起初我还以为是纪念我与他的初见，后来才发现，自己错得离谱。”

她眸光闪烁，定定地看向黎星：“你想知道他为什么娶我吗？”